最后一站
死或亡
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黑暗里。除了面前透着微光的门,这里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我还能睁开眼睛?真的存在死后的世界吗?还是说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连我自己都听到碎裂的声音结果我还是没死透成了植物人游荡在传说中的梦境或者精神世界里?
我在想些啥?我甩了甩脑袋,与其站在这里瞎想,不如开门进去看看。
几乎感觉不到门的重量,轻轻一推就开了。大量白光涌入,出乎意料的一点也不刺眼。我习惯性地抬手想扶一扶眼镜,才发现我没戴眼镜,才发现我看得清、头不晕、胃不痛、肩膀也不疼,脑子里心里的负担都感觉不到了。
真好。
门里和门外其实没有太大区别,白色的空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有个人坐在其中椅子上,招手让我过去。
门在我通过后消失了。
那是位漂亮的女士,短发整齐地围在脖间,穿着白衬衣和黑色包裙,脚上是样式简单的黑色高跟鞋,化着淡妆。
我刚在她对面坐下,她就开口了,不算是柔美的女声但听着很舒服。
“这里是你人生的最后一站,你可以选择和我聊聊或是离开,我身后还有一扇门,你想离开的话我会为你打开,在那里你会迎接真正的死亡。”
我把左手放到桌上,手掌握着下颚托起我的头,“所以,没有来世、没有天堂和地狱,也没有阴间?”
她还是保持着微笑,一点没变,“是的。”
真好。
我松了口气。
我嘴里涌上来的第一句话是想让她直接去开门,但其实还活着的时候我挺喜欢和人聊天的,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机会越来越少了。
我咽了下口水,换了一句话,“我想和你聊聊。”
“好的,”她点点头,“你想聊什么都可以,如果一时想不到也可以以由我来提问的方式开始。”
“嗯,我想想,”我越过她看着上方的纯白放空了一两秒,“你来提问吧,我很久没和人好好聊聊过了。”
“好的,”她说,“你为什么会选择死亡呢?”
我靠向身后的椅背,“一上来就搞这么复杂的问题吗,而且你没有个什么我的资料档案之类的东西?”
她笑了,不是那种公式化的微笑,“没有,我能看见、听见、感觉到你,也知道你的死因,但我并没有权力拥有更多信息除非你愿意告诉我。如果你不想回答这个我可以问点别的。”
挺人性化的。
“不用了,就这个吧,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盯着自己在桌上交握的双手,思考了一下措辞,“我不是...因为遇到什么伤心难过绝望的事自杀的,我只是……觉得没有什么东西能抓住我了。”
“只是……”她说到一半放缓了语气,“只是因为这样吗?”
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我都已经死了,还有必要骗你吗?”
可能是我的声音包含了比我想象中更多的怒气和不满,她缩了下肩膀,那让她看起来像另一个人。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能理解有人会因为这种原因就放弃生命。”
一瞬间,想大吼大叫的欲望几乎淹没了我。
你懂什么?关你屁事!我这大半辈子的选择都在被控制被干预,连死都要被指责吗?
但在怒火点燃面前这个女人之前,我想起了和父母争锋相对时他们扭曲的面孔,我活着的时候已经吵了那么多,吵到声音都比普通人嘶哑,我不想再……
我闭上眼睛,用双手捂住它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也嘲笑过那些选择自杀的人心理脆弱,因为屁大点事一时冲动说去就去了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校内就有两个人跳楼,其中一个还是从我住的那层楼跳下去的,楼下的开水壶碎了一地。在我毕业后不到一年,我的同学因为工作压力选择了自杀。谁都知道该珍惜生命,谁不想幸福快乐地活着,谁会不知道死亡有多可怕?但当一个人连这层恐惧都能跨过时,你知道对他来说身后的世界已经崩塌成什么样了吗?”
我眼睛发酸,疲惫得无以复加。
“我不要求你能理解,但我以为你会更专业一点。请帮我把门打开,我想休息了。”
我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抬头才发现她在抹眼泪,像个小女孩。
我感到有点烦躁,主要是我真的不会安慰人。
她发现我在看着她,哭出了声,“我…我是被车撞死的……对不起,我今天第一天上班…呜……我才十六岁,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想……不想死,他们…他们就让我再这里工作,但是我,什么都没有了……对不起…你不要走……”
我悄悄叹了口气,走过去抱住她,姿势有点别扭但我觉得还行。
我摸了摸她的头,“好了好了哭完再说哭完再说,我不走。”
她抱住了我的腰,整个脸埋在我肚子上,哭得更厉害了。
我轻拍着她的背,脑子里想的却是他们这员工培训做的真不怎么样,职业面具说垮就垮,一点都不专业,还雇佣童工。
不过我每次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做的也不好。
情绪这东西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平静下来后跟我说了一些事。
一些不想死又能通过某种审查的,可以留在这里和死者聊天,但会被逐步剥离外貌、名字、记忆和自我认知,只剩下一个设定好的聊天程序被永远困在这里,除非他们自己打开门走进去。
如果那时候他们还能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去选择的话。
我面前的她已经说不出自己的名字了,身影成了一团白雾,只有其他人能以他们想看到的形象看到她。
她还保留有很多记忆,记得她十六岁,她想念爸爸妈妈。
我想,人如果连自我都没有了,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我宁愿在“我”还是“我”的时候死,况且我对生也已经没什么留恋了。
“你有家人吗?”她问我。
“有,我死的时候双亲健在,但我和他们关系不好,我能不孝到不去考虑我死后他们会怎么想。”
她像是被我的话噎住了。
“那朋友呢,恋人呢?”她急切而紧张地问我,我想她是想让我承认我对什么还有点不舍。
她在我面前哭得那么惨,又才十六岁,我实在没有办法再对她生气了,不过一点小小的讽刺还是要有的。
“我没有恋人,在现实也没有朋友,让你失望了。”
她说不出话了,她在为我难过,她在怜悯我。
我,真的,不生气。
“那你就…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吗,没有什么能让你觉得活下去真好的事吗?”
“已经没有了。”
有过的。
我有过喜欢的人,也被人喜欢过。
我有过许多朋友。
我有过很多兴趣爱好。
我有过非常多感到幸福的瞬间。
甚至有过和家人普通相处的时间。
但那些后来都没有了。
感到窒息的时候,我从家里搬了出来。不是没尝试过沟通,尝试过很多次,直到我认为沟通永远不会有用。
离开了某个环境,不知道该怎么维持以前的朋友,又不知道该怎么认识新的朋友,慢慢习惯了一个人做很多事。
在网上有朋友,不止一个,对我来说很特别我也非常重视的朋友,我知道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但有时候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
我喜欢过很多很多东西,我第一次站在悬崖边的时候就是其中一个拴住了我,然后那些绳子变得越来越细。
我努力过了,努力生活过,学习、尝试、寻找,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这没有意义。
我知道自己出了些问题,也不是没有寻求帮助,但我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我已经死了,没什么不能再告诉她,但即使是短暂的一生里那些复杂的情绪、前因后果,又哪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我制止了还想继续说下去的她,问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害怕的话,有个人陪着可能会好很多。
我实在不认为继续在这儿呆着是个好选择。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
她看着我的表情让我想起了一件小事。
有次我看到同事坐在休息室里,她那天犯了很严重的错,刚从上级的办公室出来,我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她的眼圈突然就红了。
她们的表情重叠在一起。
空无一物的地方出现了一扇门,也是轻轻一推就开了,又浓又沉的黑让这边的光都照不进去。
我看到她的身体变成了雾气,却能感到到她的手还紧紧地握着我手。
我们一起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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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2018-08-28